在薛青霓想要更进一步时,沈微澜被副将喊走了。
她有些羞恼地跺了跺脚,饶是如此,眉间喜色却怎么也掩不住。
我在原地停顿一瞬,不得不再次跟着沈微澜飘了出去。
自我那日恢复些许意识后,便不得离开他三丈远。
我不明白为什么,但这仿佛是对我的禁锢。
沈微澜屏退了副将,独自离开了皇宫。
但他没回沈家,也没去新建好的将军府,而是来到了我的公主府。
牌匾染上蛛丝,公主府内早就空无一人,他走进府中,周遭杂草丛生,他循着从前的记忆,最后来到了我的卧房。
他在门前站了许久,最后蜷了蜷手心,垂下眼睛,推门进去。
我跟着沈微澜走了进去。
我的卧房依旧是从前那副模样,即便我离开了这么些年,却丝毫没有改变。
我原以为沈微澜深夜来公主府是为了泄愤,抑或觉得我说不定就天真地藏在他眼皮子底下。
可他什么也没砸,什么也没毁掉,甚至是颇为小心翼翼地,拂去了案桌前的尘灰。
其实我从前待沈微澜并不好。
偌大的公主府约莫是他的噩梦。
那时候全上京都知道我的恶名,上京中脾气最差的九公主,未曾出阁就有了面首。
而沈微澜也沦为上京学子中的笑柄。
从前那些人有多么追捧讨好这位郎艳独绝的沈家公子,如今就有多么嘲笑轻视这位上不了台面的夫侍。
面首二字,会永生永世刻在他的记忆里,成为他一生的耻辱。
我还以为,沈微澜再也不会想要回到这个地方了。
毕竟公主府于他而言,宛如梦魇。
他将我的屋子很仔细地清扫了一遍,无意碰到书案时,卷轴沿着桌边轱辘滚下。
沈微澜捡了起来,展开卷轴,却愣在原地。
我有些好奇地凑了过去,直到看清上面的字迹后,我不禁后退几步,下意识想要逃跑。
我分明并无实体,可在那一瞬,就连耳尖温度仿佛也灼热起来。
我记得这幅字。
沈微澜教我写的。
那时候沈微澜和我的关系略有缓和。
他私下求见,却从容不迫地道出了我百般折辱他的用意。
沈微澜向来聪明,其实我也并不觉得能瞒他多久。
每次的伤痕总是浮于表面,上好的药材总是莫名其妙出现在他屋中。
见我慌张矢口否认,他也只是唇角略弯,转移了话题: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他来之前我正在练字,那日父皇寿辰我当众出丑后,便决心在此下点苦功夫。
但我却莫名有些心虚,下意识藏起了写得歪七扭八的宣纸:没什么。
沈微澜却笑意晏晏,若有所感地抬眼:殿下的字似乎并不太好。
既然殿下此时无事,那么我便教殿下习字吧。
权当……贿赂殿下,日后待我好些。
我略微睁大眼睛,直到他的手覆上我的手背,我这才回过神来。
裹住我的手心滚烫,我看着宣纸上落下的一个又一个字,浅浅抿住唇,状似轻松地出声:那日我都听见了,你说我的字丑,还说难登大雅之堂,那段时日我在上京闹了许久的笑话。
否则如今我也不会这么辛辛苦苦地练字了。
沈微澜的手停顿一瞬,但他很快恢复如常。
他莞尔而笑:我原不知,殿下竟如此记仇。
那么殿下那时,一定没有听见我的后半句话。
他干脆停了笔,注视着我的眼睛,极为认真地重复当年的话。
那时我说,殿下字形拙劣,恐难登大雅之堂。
殿下未曾听到的后半句话是。
但落笔大方,虚实有度,却不失为一块璞玉。
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吭声。
其实那时候我是听见了的。
起初当众听见前半句话,我的第一反应是火辣辣的羞愧,在心上人面前丢脸的那种羞愧。
因为我很早以前就喜欢沈微澜了。
那时候我还在冷宫,宫人冷待,寒冬腊月里没有碳火,我只能强忍病体去内务府取。
发热昏沉,我意识不清地走错了路,最后晕倒在宫道上。
是进宫述职的沈微澜救了我。
自那之后,即便我依旧不得父皇宠爱,却再也没有宫人敢对我随意怠慢。
而我也因沈微澜那时的后半句话,下定决心好好习字。
我看着沈微澜,小声开口:你知道的,我从小在冷宫长大,没有什么先生太傅教我读书习字的……屋外海棠正盛,沈微澜的眉眼却很认真,他问:那么,殿下想学吗?
我强忍鼻尖酸涩,用力点头。
那日之后,沈微澜教我读书。
四书五经、史记兵法,他全部教我。
全天下都知晓雁北曾经享有盛名的沈家公子沦为面首后,被九公主落魄凌辱。
但是有个秘密,全天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晓。
我再不必当众责罚他后却又难忍心中担忧,再不必害怕他不明真相恨我而心痛难忍。
因为我们是共犯,是哪怕有朝一日被人揭发也需要连坐的关系。
我和沈微澜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始终不曾知晓,那日他第一次教我写的字,被我装裱在卷轴里,偷偷藏了起来。
那幅卷轴里,藏着我一生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