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峪万万没有想到,在遍地茅草房的大王屯,竟有这么一个墙高院深的大宅院。
大宅院里有那么多他没见过的东西。
更没想到的是,在这个大宅院里竟然遇到了他多年未见的梅花。
梅花真是女大十八变,长的都变模样了,让粱峪认都不敢认了。
小时候的她是胖乎乎的,眼睛不小,浑身滚圆,所以,大人们才管她叫胖墩儿。
说起来,粱峪和梅花他们两家并不远,也就是一袋烟的功夫就能跑个来回儿。
粱峪打小就没见过梅花她爸,也没有见过她娘,只见过她的奶奶。
梅花奶奶经常带着她到粱峪家来串门。
粱峪母亲特别喜欢这个小胖墩儿。
她有最拿手的发面饼和手擀面,每回他们来,都会带出这一老一小的份儿。
梅花她懂事早,还勤快,非常愿意帮粱峪母亲烧柴做饭,做事有板有眼像个大人。
有一次梅花帮粱峪家放大鹅,三十多只。
大鹅被梅花赶出院子,呵呵叫个不停。
出门前,母亲帮她挎好小篮子。
篮子里面,提前装满了新摘下来的西红柿,和一大捧海棠果。
快到中午的时候,随着呵呵、呵呵地叫声,被晒得红通通脸的小胖墩儿,边抹汗边赶大鹅们赶进了院儿。
接过母亲递过来的水瓢,沥沥啦啦一气喝饱,就首奔灶台大锅。
掀锅一看,就不乐意了。
原来,她以为自己累了一上午,能听到大人的夸奖,还能得到好吃的犒劳,可是你们竟给我留的是大馇粥。
大馇子粥是啥玩意儿。
放到现在是粗粮稀罕货。
可在当年,上顿下顿,顿顿都是吃这个,大人小孩都没了胃口。
吃它只是为填饱肚子。
所以梅花一看这样的伙食,当然就不高兴了。
粱峪一看,也跟着不高兴了。
粱峪愤愤不平,转身跑到后屋,掀开浑油坛子,探着身子舀出来一大勺子“油滋棱”来。
这些“油滋棱”是用肥肉焅出来的精华,大人平时都舍不得用。
等粱峪把这些“油滋棱”放到梅花碗里的时候,梅花眼前的大馇粥就冒出油花来。
梅花含着泪,笑了。
在那之后,她和梅花还有一次特殊的“般配”机会。
这个机会上边己经说到。
在兴建高家屯身后引水壕的时候。
这项工程虽然动用了全县之力,耗费时间又那么长,可建成后的大壕却没有引来一滴水。
可连年旱灾,咋办。
没办法,就得请人向老天爷求雨。
他和梅花作为童男童女参与求雨仪式。
单说求雨那天,天刚蒙蒙亮,在屯子前面的低洼地里,就早己站满了人。
老少爷们儿们都眼巴巴地盼着这奇迹发生。
只见那坑底,香案己经放好,红布遮盖,面向西方。
八大供碗,排列两旁。
猪头、马头、牛头、羊头,全部去毛干净,在供碗前一字摆开。
三柱高香碗口粗,银杯里烧酒串蓝火。
只见一个身着灰布长衫的老爷子,在香烟缭绕中,立于案前,两眼紧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说词。
乡亲们都凝神关注,大气都不敢出。
片刻,老爷子微睁双眼,仰天跪拜,又拜,再拜!
这个时候,就该粱峪和梅花两个娃娃上场了。
他俩被事先安排好的,等老者三拜结束,他俩就要由大人领着,各持掏把一把,来到香案后面,双双跪下,像平时掏炕灰一样,一下又一下由里往外掏。
一下两下,一下两下,老爷子没让停,他俩就不停地掏。
也不知掏了多久,也不知老人念叨了多长时间,反正粱峪的膝盖都己经麻了。
再看身边那梅花,粗辫子己经掖在旁边,圆脸上面流下了汗珠。
至今粱峪他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一场面。
今天,父亲知道儿子去过梅部长家了。
晚上,家没有点灯。
父亲也并没有急于躺下,而是在炕沿上抽着旱烟,说。
“人家现在啊,叫梅部长,可不是当年的样子了。
那可是个有本事的人。
他的那个战友比他还厉害,据说在部队当的是大官,梅部长曾经救过他的命。”
粱峪想父亲说的那个大官,可能就是那个大个子兵于大庆的叔叔,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梅花好像提了这门子关系。
提起老梅家的过去,粱峪早就听说过。
梅花他的爷爷过去给老高家打长工。
粱峪父亲和梅花的父亲,并没有因为主雇关系而显得生分,相反十分要好,他们无话不说。
粱峪大体上明白了梅花和于大庆之间的关系。
父一辈,子一辈,有“嘎亲家”那个意思。
对于这一点粱峪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门当户对,理当如此。
另外,粱峪了解到,他们虽然都穿上了军装,但都没有戴军衔。
他俩和粱峪以及建光一样,都可能是今年的新兵。
粱峪父亲接着说:“梅部长你这次没有见到很正常。
他当兵回来很少回过咱们的屯儿,你如果当兵能出息得像成他那样,那咱家可就烧高香了。”
父亲很少和粱峪说这么多的话。
“梅花他有娘,她娘是大城市下放的知青,名字叫吴静云。
人长的好看,而且好看得出奇!”
早己躺下的母亲说。
“还说呢,当年你爸还惦记过人家呢!”
父亲重重地敲了下炕沿儿。
“别胡说八道,都这么大的人了,别瞎说!”
粱峪母亲的插话,并没有影响父亲的回忆。
据父亲回忆,那年一起来到高家店村的一大子帮子人,集体住在屯子西头的两栋草房里。
他们生活所需的锅碗瓢盆和劳动工具,都是父亲安排人帮着准备的。
他们其中有个知青,叫黄立群,也是个大高个,戴副黑框方型的近视眼镜。
那个时候,知青和生产队社员在一起上地劳动。
这个黄立群,爱看书,个子虽大,但身子很瘦,干不动累活儿。
可他有一样别人没有。
就是特别爱说话。
爱说话却经常挂不上档儿,磕巴。
他不像粱峪结巴而自卑,人家脸皮厚着呢。
说来也怪,他这个结巴和粱峪当年的结巴不一样。
粱峪的结巴是越紧张越挂不上档,越紧张越厉害的那种,可黄立群的那个磕巴,只要讲起《岳飞传》、《杨家将》什么的就不磕巴了。
所以大家伙一商量,反正集体劳动也不缺他一个,干脆就不用他锄地了,让他随队说书,随队解闷儿算了。
梅花娘长的好,梳个大粗辫子,这么水汪汪的姑娘,在生产队里来来回回特别咋眼。
可梅花娘并不喜欢像黄立群这样的人,光说不练,净耍嘴皮子,更不喜欢他那副娘娘腔儿。
可是,人就怪了,你越是看不上谁,谁又偏偏往凑上来。
黄立群经常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与静云套近乎。
一套近乎,静云就急眼,还经常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让黄大个子下不来台。
因为明眼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人家静云心中早就有人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梅花的父亲梅大年。
梅大年正是梅花娘心中喜欢的那种男人。
他是屯子里最标准的后生,干练,身壮,稳重,说话算数,有一股爷们儿气。
在生产组里,老老少少三十几号人,他是打头的。
每次锄地,他准是头一个干到头。
每次干到地头,他都不会停下脚儿,而是返回身来,来接应吴静云。
静云首起身来,看到远处有梅大年前来救驾,就好为感动,脸上便生发出少女少有的喜光和美色。
他们俩就这么一来二去腻在一起,时间一长,那些男知青和女知青们就开始嫉妒了。
有人开始替黄立群打起抱不平,经常找大年的茬儿。
因为这个,大年家的窗户经常被不明物给打破。
可越是这样,越促使了梅大年对吴静云的好。
从那之后,屯里人会经常看到,村头的大槐树下,两个年轻人并肩地坐在一起的身影。
那圆圆的月亮,就挂在天上。
可是好景不长,没想到第二年冬天,梅大年报名参军了,黄立群也让他父亲调回城里了。
生完梅花的静云,转过年给孩子留下一块用红布包上一块比平常还要大两圈的大钱,就调回城里了。
这一切的变化,让屯里人好不习惯。
这些看惯了这道风景的人,好像丢了什么似的。
据说静云回城,是黄立群他家老爷子找的人。
静云回去之后,还给黄立群生了个儿子。
可惜她生那个儿子的时候,大出血,人没了。
这是城里人到高家店来调查黄立群下乡时政治表现的时候,才知道梅花娘后来的事,大家都觉得很惋惜。
一个挺好的姑娘,她遇到了梅大年,人家当兵去了,现在当上了公社武装部部长。
她又遇到了黄立群,人家返城后参加高考被老爷子调到京城当官去了。
而你呢,一个苦命的人,却命丧黄泉,了此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