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文柏轻轻挽着宓元明勋爵的手臂,步入画室之中。
“那么,就让我们的友谊成为一时兴起的佳话吧。”
他细语道,因自己突如其来的提议而羞红了脸庞。
随后,他踏上画台,复原先前的姿态坐下。
宓元明勋爵则安然落座于一张硕大的柳条编织扶手椅中,目光追随着他。
唯有画笔轻拂布面的沙沙声和谢修竹不时退后几步,远观作品的脚步悄悄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夕阳自敞开的门扉洒入,金黄色的尘埃在光线中翩翩起舞。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玫瑰花香,似乎无处不在。
约莫一刻钟后,谢修竹放下画笔,先是久久凝视着纪文柏,继而将目光转向画作,口中咬着画笔的一端,眉头紧锁。
“完成了。”
他终于宣布,并俯身在画布左下角以纤长的朱红笔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宓元明勋爵趋前,仔细审视这幅作品。
无疑,它是一件非凡的艺术杰作,逼真得令人叹为观止。
“真是可喜可贺,我的朋友,”他赞叹道,“这是当代最精湛的肖像画作。
纪文柏先生,来亲眼见证你自己的风采吧。”
少年猛地一跃而起,仿佛刚从梦境中惊醒,喃喃自语道:“真的画好了吗?”
边说边缓缓步下画台。
“是的,完成了,”画家答道,“你今天的姿势保持得非常好,我真是非常感激。”
此时,宓元明勋爵插话进来,带着一丝得意:“那可全是我的功劳啊,对不对,纪文柏先生?”
纪文柏沉默不语,故作不经意地踱步经过那幅画像,随即又转身向它靠近。
一望见画中景致,他猛然后退几步,脸颊不由自主地因喜悦而染上红晕。
他的眼神闪烁着新奇的喜悦,仿佛在画中首次遇见了真实的自我。
他呆立原地,动也不动,隐约感觉到谢修竹正在与他交谈,却浑然不觉其言。
那一刻,他恍如受到神启,骤然醒悟到自己的魅力所在,这是一份前所未有的体验。
以往,谢修竹的赞美之词在他耳中不过是友情的温馨点缀,听过、笑过、随即遗忘,并未在他心湖激起涟漪。
然而,宓元明勋爵早前那番关于青春美好却又易逝的奇特言论,以及那些令人心悸的警示,此刻正触动着他的心弦。
站立于画像之前,凝视着自己青春洋溢的形象,宓元明所描绘的未来图景,在他脑海中变得异常清晰——终有一天,他会容颜衰老,皱纹爬满脸庞,视力模糊,目光失去光泽,曼妙的身姿将不再,唇色渐淡,金发亦会褪去光泽。
滋养灵魂的生命之流,也将侵蚀他的肉身,使其变得可怖、丑陋且粗鄙。
这念头如利刃穿心,带来一阵剧烈的痛楚,他内心深处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
眼眸渐渐蒙上了一层紫水晶般的色彩,泪水随之涌动。
他感到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
“你难道不感兴趣吗?”
谢修竹不由自主地喊出声,年轻人的沉默让他感到一丝刺痛,他感到颇为费解。
“他必定是喜欢的,”宓元明勋爵接口道,“谁能不为之动心呢?
这可是现代艺术中的巅峰之作。
我愿意付出你所要求的一切代价,我决心要得到它。”
“它并不属于我,元明。”
“那它是谁的?”
“自然是纪文柏的。”
画家回应道。
“这家伙真是幸运极了。”
“何其悲哀!”
纪文柏低声自语,目光依旧紧锁在自己的画像上,“多么悲哀!
我会老去,变得令人厌倦甚至可怕,而画中影像却将永远青春,永远定格在这六月的美好时光,永不衰老…如果能反过来该多好!
如果我能永葆青春,让画作承担岁月的痕迹,那该有多妙啊!
为了这个目的…是的,我愿意倾尽所有!
没错,我愿意用我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一切去交换!
我愿意以我的灵魂来换取这份永恒!”
“我想这样的交易恐怕不合你的胃口,谢修竹,”宓元明勋爵大笑起来,打趣地说,“那样一来,你的作品可就要布满皱纹了。”
“我坚决反对,元明。”
谢修竹坚定地回答。
纪文柏转头看向他:“我就知道你会反对,谢修竹。
你对艺术的热爱远超过对朋友的情感。
对我而言,我最多不过是件铜像罢了,说不定还不如一件无生命的雕塑。”
画家惊讶地望着他,这话实在太不符合纪文柏平日的作风,不禁让人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显得异常愤怒,面颊涨红,仿佛在燃烧。
“没错,”纪文柏续道,“在你眼中,我或许还不如你那些象牙雕琢的神像,或是银质的塑像。
它们能长久获得你的青睐。
但你对我的喜爱又能维持多久呢?
我想,恐怕在我脸上初次浮现皱纹之时,你便会厌倦。
此刻我恍然大悟,美貌一旦消逝,似乎就带走了所有价值。
是你的画让我深刻理解了这一点。
宓元明勋爵的话千真万确——青春,才是人唯一值得紧握的财富。
一旦感受到年华老去的迹象,我将选择自我了结。”
谢修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急忙握住纪文柏的手,急切地呼唤:“纪文柏!
纪文柏!
别这么想。
我此生从未遇见过如你一般的朋友,往后也难再有。
你怎会嫉妒那些没有生命的物质呢?
你的美好,远胜世间万物!
我羡慕所有能永恒保持美好的事物,尤其是你为我绘制的肖像。
为何它能留住那些我终将流逝的特质?
每过去一秒,我都感觉自己在消逝,而那些遗失的部分,仿佛都凝聚在了画中。
唉!
倘若我们的角色能互换该有多妙——让画像去经历变迁,而我则永葆此刻的韶华!
你究竟为何要创作它呢?
总有一天,它会成为对我无情的嘲笑。
说到这里,纪文柏的眼眶湿润了,他挣开谢修竹的手,沉重地坐到沙发上,头埋进柔软的靠垫里,仿佛在默默祈求。
“这都是你的杰作,元明。”
画家的言辞毫不客气。
宓元明勋爵只是轻轻耸肩:“那不过是展现了纪文柏最真实的一面罢了。”
“不,那并不是全部的我。”
“若非如此,又与我何干?”
勋爵反问。
“我让你离开时,你本应离去。”
谢修竹低声抱怨。
“是你希望我留下,我才留下的。”
宓元明勋爵平静地回应。
“元明,我无法承受同时与两位挚友争执的重负。
然而,我们三人的纠葛,却让我开始憎恶自己迄今为止最引以为傲的作品。
我想要销毁它。
一幅画,不过是布料与颜料的堆砌,怎能容许它成为横亘在我们三个活生生的人之间的障碍,带来伤害?”
纪文柏从垫子上抬起头,金发散乱,面色苍白,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凝视着谢修竹。
此时,谢修竹正朝向挂着窗帘的大窗旁的松木画桌缓步走去。
他在寻找什么?
只见他的手指在一堆锡罐和干枯的画笔中穿梭,似乎在探寻某物。
是的,他正在找寻那把由柔韧钢制成、刃薄如纸的长调色刀,意欲割开画布。
少年的啜泣瞬间停止,他猛地从沙发上跃起,冲至谢修竹身旁,夺过那把刀,用力掷向画室的一隅。
“不,谢修竹,别这样!”
他喊道,“这是对艺术的戕害!”
“我很欣慰你终于能理解我的创作了,纪文柏。”
画家恢复了平静,面无波澜地说,“我未曾料到,这幅作品竟能得到你的青睐。”
“青睐?
何止于此!
我己经深深地爱上了它,谢修竹。
它仿佛与我血脉相连,我有这种强烈的感受。”
“好吧,等你情绪平复后,我会为画作上光、装框,并亲自送你回家。
至于之后如何处置自己,全凭你的心意。”
说罢,谢修竹踱步穿过房间,按铃唤人送茶,“纪文柏,来杯茶如何?
元明,你也一样吧?
我想,简单的愉悦之享,你们不会拒绝的,对吗?”
“简约的快乐是我所崇尚的,”宓元明勋爵道,“它是繁复世事中的最后一片净土。
然而,我对戏剧无感,除了舞台上的表演。
看看你们俩,多么逗趣!
不禁让人质疑,究竟是谁将人类定义为理性的生物?
这恐怕是最轻率的界定之一了。
人性复杂多变,却绝非全然理性。
人本质上是充满非理性的,对此我感到欣慰——尽管我希望二位勿因一幅画争执不休。
谢修竹,你还是把画交给我吧。
这年轻人并非真心想要,而我却是诚心诚意的。”
“谢修竹,只要你把那画交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我绝不原谅你!”
纪文柏抗议道。
“纪文柏,你心里清楚,这画早在我完成之时便己属于你。”
谢修竹回应。
“纪文柏先生,你得承认自己偶尔会有些孩子气,而且,对于提醒你正值青春年少,你其实并不反感吧。”
另一声音插话道。
“宓元明勋爵,若在今晨,我定会坚决反对这种说法。”
纪文柏回道。
“呵!
今晨之后,你的生活才真正开始绽放光彩。”
宓元明笑道。
此时,敲门声响起,管家携着满载茶具的托盘步入,稳稳放置于精致的小茶几上。
杯碟轻碰发出悦耳声响,一只雕有凹槽、源自伟兆王朝的茶壶轻轻沸腾。
侍者随后送来了两只圆润的茶碗。
纪文柏上前,娴熟地斟茶。
二人悠然踱步至茶几旁,揭开盖子,细细品鉴起来。
“今晚何不前往剧院?”
宓元明勋爵提议道,“想必有值得一看的剧目上演。
虽然我己答应造访焦晗昱府上用膳,但那不过是与一位故友小聚罢了。
我大可发电报以身体抱恙为由推辞,或首言随后有了其他约定,无法成行。
或许后者更为妥当:真诚得令人意外。”
“正装实在令人厌烦,”谢修竹轻声抱怨,“更别提穿上它有多么不雅观。”
“的确,”宓元明勋爵漫不经心地附和,“那些服饰予人压抑之感,阴郁而沉闷。
罪恶似乎是现代生活仅存的一抹色彩。”
“在纪文柏面前,你该避免此类言论,元明。”
一旁有人提醒。
“哪个纪文柏?
是为我们斟茶的那位,还是墙上画中的形象?”
“两者皆不可。”
“我渴望与您同往剧院,宓元明勋爵。”
年轻人表达了愿望。
“欢迎你的加入。
谢修竹,你也一同前往吗?”
“恐怕不行,我确实抽不开身,有许多事务待处理。”
“那么,就我们二位前往,纪文柏先生。”
“这正合我意。”
画家抿了抿唇,手握茶杯,迈向那幅画像。
“我还是与真实的纪文柏相伴吧。”
他感慨地说。
“那真是我吗?”
画像中的原型闻言走来,好奇问道,“我与它如此相像?”
“确实,你与画中人无异。”
“太棒了,谢修竹!”
画像原型兴奋地赞叹。
“你们的外表确实相像,不过画像终究是静止不变的,”谢修竹轻轻叹息,“这确实非同寻常。”
“忠诚,人们往往过于夸大其词了!”
宓元明勋爵大声说道,“唉,即便是爱情,也无非是生理反应罢了。
忠诚与个人意志毫无瓜葛——年轻人渴望忠诚却力不从心;老年人无意忠诚却身不由己。
这便是全部真相。”
“纪文柏,今晚就别前往剧院了,留下来陪我共进晚餐如何?”
谢修竹提议道。
“抱歉,谢修竹,我不能。”
纪文柏拒绝了。
“为何呢?”
“因为我己经承诺了宓元明勋爵,要与他一同观看戏剧。”
“他不会因为你守信就更加青睐你。
他自己也时常违背诺言。
求你别去了吧。”
谢修竹恳求着。
纪文柏只是大笑,摇了摇头。
“真的,求你了。”
纪文柏犹豫片刻,目光转向了一旁正含笑注视他们的宓元明勋爵,那笑容中带着一丝顽皮。
“我必须赴约,谢修竹。”
他坚定地回答。
“好吧。”
谢修竹边说边将杯子放回托盘,“时候不早了,换装也需要时间,你们最好抓紧。
再见,元明;再见,纪文柏。
记得尽早来看我,最好是明天。”
“一定做到。”
“你不会忘记吧?”
“不会,绝对不会。”
纪文柏连忙保证。
“还有……元明!”
“嗯,有什么事,谢修竹?”
“早上在花园里我们的谈话,我的请求,请记住。”
“我己经记不清了。”
“我相信你。”
谢修竹以信任的目光回应。
“要是我能坚信自己就好了,”宓元明勋爵爽朗地大笑说,“纪文柏先生,请跟我来,我的马车己在门外恭候,送您回家是我的荣幸。
谢修竹,今天下午真是趣味横生,再见了。”
随着门缓缓合上,画家立刻瘫坐在沙发上,面容扭曲,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痛楚。
次日正午稍过,宓元明勋爵在宜然街悠然漫步,朝着阳平大街缓步而行,目的明确——探望他的舅舅,宓弘致勋爵。
这位年长的绅士性情温和,尽管举止略显不拘小节,外界偶有的非议多源于未能从他那里得到特殊关照,故而被误解为自私。
然而,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他却是公认的慷慨之人,只因他乐于在心情大好时举办盛大的宴请。
回望过去,在他还年轻的时候,其父曾任凯安城的大使,那时尚是刘博易将军默默无闻的时期。
遗憾的是,由于未能获得郗睿城大使的殊荣,心有不甘的父亲毅然退出外交生涯,坚信以自己显赫的家族背景、圆融处事的智慧、起草文书的才华以及对生活乐趣的追求,这一职位本应归属自己。
作为父亲的秘书,宓元明勋爵随同辞职,这一决定在当时被众人视为缺乏深思熟虑之举。
数月后,随着爵位的承继,宓元明开始沉浸于研究贵族阶层所谓的“无所事事”的艺术。
虽然他在城市中拥有两座宏伟的宅第,但他更偏爱简朴的生活,独居一室,并几乎将俱乐部当作日常餐饮的第二家园。
此外,他还稍微打理着位于彬郁城中心区域的煤矿产业,对此,他幽默地辩解说,拥有一座煤矿的最大乐趣莫过于能让一位绅士体面地在家享受木柴燃烧的温暖。
政治立场上,他是保守党的成员,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保守党执政期间,他却毫不留情地批评党内同僚,指责他们行事过于激进。
对于仆人们而言,他如同英雄般存在,却也遭受他们的怠慢;而在多数亲戚眼中,他更像是一个令人生畏的角色,因为他常常对他们施以压迫。
只有景福国这片土地能够孕育出如此独特的人物,而他却时常预言这个国家即将走向衰败。
他的观念早己不合时宜,但他总能为自己的偏颇观点编织出一连串辩解之辞。